1963年,我在江苏东台县中学读高中。学校西边有个小门,紧靠小门的北边有两间小房,住着一老一少两个木匠,老木匠叫常用根,东台三仓人。抗战时期,粟裕、管文蔚、张震东三位司令曾率新四军在三仓一带战斗过。由于新四军大多是江南人,到三仓后与当地群众交谈很不方便,而常用根曾到苏南踏过三轮车、打过多年苦工,会说一口流利苏南话,于是就给新四军当“翻译”、当向导,还帮助照料过三个司令的生活和管文蔚的孩子。
常用根把房间一分为二:前半间的迎面墙上贴了一张毛主席画像,下面有块木头托板,上面摆放着香炉、烛台,东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内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照片。后半间放着一张床,一个大木箱。
常用根不识字,耳朵又不太好,与他交流挺费劲。后来,我发现一个好办法:只要朝他翘起大拇指,大声喊:“你是,老—革—命!”他脸上立即就会露出灿烂的笑容,并会绘声绘色地给我讲故事。他讲得最多,也是最得意的当数“三个司令”的故事。
“粟司令、管司令和张司令待我可好啦!有时他们开会,就让我替他们去买烧饼。烧饼买回来,三个司令不但招呼战士们吃,还客气地喊我一起吃。我不肯,他们就硬塞在我手里。一天,粟司令得知我生日,就提议要为我过‘四十岁生日’。我连连摇手说,不能,不能。可粟司令硬是塞钱给我去买菜。晚上,三个司令和我,四个人坐在一起,他们还轮流给我敬酒,祝我生日快乐。”
“怎么样,三个司令给我做生日,从没听说过吧?”常用根不无得意地对我说。
“1960年那会儿,我耳朵没这么聋,就去南京看管司令。在省政府大门口的接待室,警卫客气地给我让座倒茶。管司令的爱人张耘是省农林厅副厅长,很快就赶来,把我接到他们家。管司令让他的孩子喊我‘常伯伯’,还再三叮嘱他们不要忘记三仓根据地的老乡。张耘把我安顿到招待所,说,难得来一次,多在南京玩玩。白天他们都要上班,晚上和星期天就会接我到家里去。玩了七八天,我要回东台了,管司令问我有啥困难,张耘还要给我钱,我只要了他们几张照片。”
常用根取下墙上的照片框,指着里面的照片,一一向我介绍……“要不是现在耳朵这么聋,我还要上北京去看粟司令哩。”他不无遗憾地说。
1976年,我被分配到东台县中学任教,仍喜欢到他房间玩,也常带班上学生一起去听他讲故事。他看到同学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会高兴地模仿起粟司令的手势和口音。
1984年2月5日,粟裕逝世了。第二天,我和几个学生去看他,只见他满眼通红,左手拿着一张报,正哆嗦着剪报上粟裕的遗像。他抬头看见我们:“唉,我们的粟司令,好人啊,走啦。”说着,眼泪夺眶而出。剪好后,他把一块小玻璃擦得锃亮,压住粟裕遗像,再用胶布把四周固定,然后恭恭敬敬地斜靠托板上,再虔诚地点上三炷香,喃喃地说道:“粟司令,您是好人啊!这个托板就算是我家的‘家神柜’了,我就这样供着您啦。”他的神情是那么庄重,那么专注。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又讲起我不知听过多少遍的故事……
1984年4月15日,张震东逝世,常用根也剪下张震东遗像,贴在毛主席画像下面的墙上。1993年9月5日,管文蔚逝世。92岁的常用根又剪下管文蔚遗像,也贴在毛主席画像下面的墙上。
1997年,常用根去世,享年96岁。常用根生前留下的唯一要求是把他骨灰安葬在老家三仓,因为那里靠近烈士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