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4期●文化战士天地●

斯人已逝 风范长存

——追忆著名电影艺术家舒适

作者:张涟

祖籍浙江慈溪的舒适,1916年出生在北京,6岁时随父母移居上海。他的家境甚好,父亲舒石父是晚清官派留学生,回国后曾在旧军队任职,后转入金融界。舒石父酷爱京剧,是梅兰芳的好朋友。受父辈影响,舒适也有着广泛的兴趣,尤痴迷京剧和篮球。

舒适19岁从复旦附中毕业,考入复旦大学后加入了上海大学剧人协会,一年后转入体育特色的持志大学(上海外语大学前身)。在校园,舒适结识了常来打球的电影明星金焰、刘琼等人。经他们介绍,舒适加入了于伶、许幸之组织的青鸟剧社,从此走上了左翼文艺道路。

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后,舒适和家人积极投身于抗日活动。舒适主演了 《黑地狱》 等抗日题材的话剧。舒适的母亲在淞沪会战中冒着生命危险,运送伤员、掩护党的地下工作者。舒家为抗日捐了很多钱。斯时,舒适暂住在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的颖邨,与租住在楼上的电影演员谢添、陶金为邻,相见甚欢,契若金兰。

“孤岛”期间,舒适参演了 《不夜城》 等进步话剧,出色的演技赢得了观众的广泛赞赏。话剧 《雷雨》 几乎成了他的保留剧目。在话剧 《清宮怨》 中,他饰演光绪皇帝,当红影星慕容婉儿饰演珍妃,创下连演71天97场,且日夜场均满座的纪录。

由于青鸟剧社致力于抗敌宣传,遭日伪当局查封。在许幸之的推荐下,舒适进入明星影片公司。初涉影坛,舒适就主演了 《歌声泪痕》 等多部进步电影。他与周璇主演的电影 《李三娘》 轰动影坛,片中他饰演的男主角刘智远,被影界誉为“活着的刘智远”。当时的 《大众影讯》 发专文盛赞他“昔日活跃剧坛,今日红遍银国中”。

成名后的舒适并未沉湎在自我陶醉中,而是不断进取,逐渐形成了独有的舒氏表演风格。从1938年到1948年,舒适已拍摄了 《浮生六记》 等40多部电影。他还编导了 《苦儿天堂》 等电影,显现了他在电影艺术方面的卓越才华。

在地下党领导的上海剧艺社,舒适与慕容婉儿从相识、相知到相爱,婚后患难与共,砥砺前行,走过了28年时光。1970年慕容婉儿患病离世,舒适极为痛苦。1975年,在电影演员、剧团书记铁牛等人的撮合下,舒适与同样失去爱人的同事、著名电影演员凤凰结为伉俪,又携手走过了40年光景。在舒适百岁生日之际,凤凰还亲笔写下“为人正、对人真、待人诚”的贺词。舒适也深有感触地说:挚爱能抵艰难时光和岁月漫长。

舒适的好人品,绝非浪得虚名。抗战时期,伪华影经理张善琨曾对他许以高额片酬,要舒适拍摄美化日伪的电影,他严词斥责。后舒适夫妇只得暂别上海,去往香港。抗战胜利后,舒适夫妇回到上海,但被国民党当局接管的电影公司,以舒适加入国民党作为拍电影的条件,被舒适断然拒绝。夫妇俩又辗转去往香港发展。

在香港,舒适与党的地下工作者洪遒、吕铮等人交往密切。他和刘琼夫妇、沈寂、李丽华、陈娟娟等进步影人,参加了党的外围组织——影人读书会,常常以举办生日宴会、结伴旅游等名义,共商爱国爱港大事。当人民解放军在全国战场节节胜利的消息传来时,舒适和读书会的成员倍感鼓舞。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舒适、刘琼、岑范等人欢聚在九龙的扯旗山山顶,平躺在山坡上,用身体摆成“人民”两字和五星红旗图案,以表达爱国影人对新中国的祝贺和向往之意。他们还特意赶排了 《旗》 等话剧,在洪遒等带领下,到刚刚解放的广州慰问军民,受到时任广东省人民政府主席兼广州市市长的叶剑英接见。在街头演出时,市民的欢呼声深深感染了舒适一行,让他们为新中国的诞生而激情满怀,彻夜难眠。回港后,他们迅速注册成立了五十年代影业公司,决心以全新的姿态,投入到电影事业中。

舒适等人的进步活动,引起港英当局的不满。不久,影人读书会在万邦酒店聚会时,突然一群警察冲入,将在场的舒适、刘琼夫妇等人强行拘押。舒适的夫人及儿女因此前已回内地,躲过了一劫。几天后,港英当局宣布被拘押的影人为“不受港督欢迎之人”。1952年10月1日晚,舒适暨刘琼夫妇等十人被港英当局驱逐出境。据舒适回忆:当时舒适一行穿着十分简单,舒适只穿着背心、短裤,什么也没带。所谓的边境出入口只是一个半米多高的篱笆洞,舒适等人匍匐着前行。夜凉如水,冷风扑面。当他们站在沙头角中央街上时,早已等候的边防战士,热烈地迎接着这些心系祖国的电影艺术家,给他们送上食品和军大衣。披着军大衣,阵阵暖意涌上舒适心头。那件军大衣陪伴了舒适十多年,即使后来有些破损,舒适还让母亲缝了又缝,又穿了好一阵。

回到上海的舒适,进入上影厂任导演和演员。先期回国的妻子在中南军区部队艺术剧院当演员,后经组织协调,凭借深厚的英语底子,她调入上影的翻译片组。夫妇俩怀着报效祖国的赤子之心,努力工作。舒适编、导、演都干,且甘当配角。慕容婉儿在此后的日子里,翻译了 《仲夏夜之梦》 等30多部外国影片。夫妇俩在生活上十分节俭,舒适平时穿着随意,夏天穿着圆领白汗衫(上海人俗称“老头衫”),戴顶大草帽,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有一次还被路人误以为是蹬三轮车的。慕容婉儿在上译厂工作时,还主动提出将自己的工资从200元减到160元。他们对待自已低调苛刻,但对他人却满腔热情。

1957年,由吴永刚、舒适导演,舒适主演的电影 《林冲》 在上影开拍。12月的一天,周总理陪同缅甸副总理吴巴瑞及夫人莅临摄影棚参观。舒适向来宾介绍了在场的同仁和拍摄中的电影 《林冲》 。周总理感慨地说:“我们当时也是被逼上梁山的嘛!”舒适觉得与总理的话叙特别亲切。在观看了舒适扮演的林冲和冯奇扮演的陆谦在山神庙前古装对打的一段戏后,周总理和外宾热烈鼓掌,并留下了一张包含“古今中外”元素的珍贵合影。

总理的接见,让舒适深受鼓舞,他写文章表示要为电影事业再干30年。在国家的号召下,舒适夫妇、李纬夫妇等来到杭州,参与筹组浙江电影制片厂。当时,作家沈祖安写了电影剧本初稿 《蚕花娘子》 被厂方选中,委托舒适夫妇修改。舒适夫妇作了认真修改,没想到上影厂采用了作家顾锡东撰写的同类题材 《蚕花姑娘》 并准备开拍,沈祖安就将修改剧本交给顾锡东参考。电影 《蚕花姑娘》 拍成后,顾锡东要答谢舒适夫妇,被婉言谢绝。顾锡东感动地对沈祖安说:“老前辈就是风格高!”

1959年,舒适应北影厂邀请,主演了由谢添导演的电影 《水上春秋》 ,与著名演员于洋演一对热爱体育事业的父子。在剧中他成功塑造了一位游泳运动员从年轻到老年的经历,可以说是他的又一佳作。1963年,舒适在导演了电影 《战斗的乡村》 后,接受著名导演汤晓丹邀请,在电影 《红日》 中饰演国民党军师长张灵甫,董霖饰演张小甫。未曾想“文革”中居然被人大做文章,说两人是“美化反动分子”;有篇文章竟然写道:“舒适为啥演得这么好,因为骨子里就是一个反革命分子。”荒唐的逻辑,让人匪夷所思。在受尽委屈的日子里,舒适没有消极沉沦。他坚信邪不压正,阳光一定会在风雨后。

在粉碎“四人帮”那一年,他已60岁。然历尽沧桑的他思如泉涌,动力无限。这一年,他和赵洪彬联合执导电影 《江水滔滔》 ,后又导演了 《龙女》 等多部电影。在执导 《绿海天涯》 时,一次有人把火药装反了,火药打在舒适脚上,让他疼痛难忍。他没埋怨谁,而是忍着剧痛鼓励副导演史蜀芹负责继续拍摄。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已70岁的他面临退休。当组织上找他谈话,征询他个人有什么要求时,舒适激动地表示:唯一的要求是希望加入中国共产党。舒适是认真的,经过慎重考虑的。党组织根据他的一贯表现,很快批准了他的要求,1986年7月的一天,舒适正式入党,翌年3月退休。

退休后,舒适爱心未泯,开始认真规划两件事:其一,他联合好友董霖、程之等人,经市民政局批准,成立了上海国际京剧票房。每次活动,舒适总是提前到场,亲力亲为。每周三的京剧茶座,常常是高朋满座,不仅众多艺坛名家前来捧场,陈沂、陈从周、杨华生等各界名票也亲临现场吟唱。国际票房定期举办迎春京剧晚会,多次举办纪念京剧伶人的演出。舒适的杨派唱腔清脆嘹亮、韵味深长,他的自拉自唱也堪称一绝,受到众人的欢迎。京剧茶座吸引了愈来愈多的年轻票友。他笑称:我们的票房承担了培养演员和观众的双重任务。国际票房为弘扬、传承和交流国粹艺术发挥了重要作用,是让舒适最为高兴的。

其二,舒适还与篮坛前辈吴成章组建了古花篮球队(成员都到了古稀、花甲之年)。他亲任队长,影坛名家刘琼、岑范、乔奇、顾也鲁等人都乐在其中。古花篮球队成立后,积极参加全球华人华侨篮球赛,还多次获奖,每次活动,都引起观众的热烈追捧。上世纪90年代去往台湾交流时,引起很大的轰动。其间,舒适与生活在台湾的姐姐、妹妹见了面,岑范也见到了几十年未曾谋面的兄长……一时间舆论聚焦古花篮球队,彰显了两岸同胞休戚与共、生死相依的骨肉亲情。

晚年的舒适,以戏结缘,以球会友,为架设祖国大陆人民与海内外侨胞的交流竭尽绵薄之力,也促进了不少侨胞回祖国大陆投资兴业。浓浓的家国情怀、坚毅的文化担当使他超越了自我。

不同流俗、道存目击的为人处世是舒适一生的写照。他很少考虑个人的得失,却总是关心着他人的安危。即使在“十年动乱”时期,他还想着同样身处险境的杨在葆等人。谈起往事,不少人不觉有点动容。2005年,中国电影诞生百年,舒适荣获国家颁发的“优秀电影艺术家”称号,他因视力几近失明,未去京领奖。有关部门在上海为舒适、汤晓丹举行补颁仪式。在仪式现场,当有关领导提到舒适导演并主演的电影 《林冲》 时,舒适忽然站起来高声说道:“ 《林冲》 的第一导演是吴永刚,因为他被迫害成了右派,把他的名字抽掉了,这不是历史;我想告诉老伙计吴永刚,他要能活到今天该多么幸福啊!”舒适的真情显露无遗。

小说 《战斗在敌人心脏里》 的作者吕铮,新中国成立前在沪港两地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时,就认识、了解舒适和刘琼等人,曾向有关部门建言,认为舒适、刘琼等人新中国成立前就参加革命工作,且表现突出,希望有关部门审核、批准他们享有离休待遇。对此,舒适、刘琼坚持认为:当年从香港回来的十人都可定为同等待遇,否则绝不接受此殊荣。真是拳拳之忱,感人至深。

繁华落尽,归于平真,晚年当有人为他抱不平时,舒适总是用上海话调侃说:“已经蛮好来!”他还笑着补充道:“我舒适是生逢其时,只有感谢!”舒适等前辈不为名利所扰,心淡如水;他崇高的艺术风范、人品,似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深深教益着后人,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和发扬光大。